同一个村和同一条船——写给中国足球&2017中国足球

2017年,就要闹完了。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话,对于中国足球来说听着不是那么顺耳。
11月17日,随马加特下课的山东鲁能前助教斯托茨接受了德国媒体采访时,说了如下一段话:“我很难理解很多中国的球员,不知道他们是态度有问题还是记性太差,他们非常习惯将教练安排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事实也正是如此,每当你给他布置了一项任务,他们第二天通常不会记得。”同样,11月底,前国安外援拉尔夫在接受巴西媒体采访时也说,有些中超球员不爱训练。
虽然斯托茨随后被各方炮轰“人品太次”,但不可否认的是,中国足球总在重复的一件事,不是同一个人无数次犯同一个错误,而是不同的人无数次犯同一个错误,“这集我看过”的故事总在上演。事实上,球是人踢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足球风格的形成和发展,是一个自下而上的知识创新和意识创新的累积过程。不一定就是我们的球员态度有问题,也不是记性太差,根源也许是东西方不同文明的冲突。
我们的中医、麻将、琴棋书画等,欧美人很难深入内心。同样,足球这种西方文明的产品,可能也无法深入很多中国人的内心,这跟喜欢不喜欢足球是两码事。我们是农耕文明,脚下的载体是田地和村落;欧美是海洋文明,脚下的载体是海洋和舰船。简单地说,我们是同一个村的行为模式,欧美是同一条船的行为模式,这必将刻录不同的文化基因。造化弄人,足球恰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玩的游戏,同一个村的人,玩的更多和更好的也许是麻将和围棋。
一、我和我们
在大海中航行,同一条船上的人们更容易产生“命运共同体”的概念和情感。他们一起出海,少则半年多则一年,这段时间相依为命,同舟共济,各自分工,少一个人就等于多了一份危险。
但在同一个村里,却不是这样。《事林广记·警世格言》的一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点明了村民和船员的不同:村民更容易自我封闭和以自我为中心,对公共空间缺乏认知。
前广州富力主教练、现任罗马尼亚国家队主帅孔特拉曾这样评价:“中国球员像小兵,能执行任务,但缺乏热情,而且心智上欠缺那么一点点。什么是心智?是对整体战术的理解,执行战术的习惯,以及专注度。中国球员在场上总有松懈的时候,这些毁了比赛。”
在足球场上,你会发现有相当比例的球员没有“我们”的思维,他只能用“我”的思维去阅读和分析比赛。在国际赛场上,中国队是相对不会传球的。为什么?因为传球就是足球的交流工具,传统上的自我封闭,不能站在队友、对手和裁判的角度考虑问题,造成了比赛交流的不通畅。不会无球跑动,是因为没有公共空间的概念,在一个自我中心者看来,没有公共空间,因为都是我的空间。
很多球员无数次犯同一个错误而不自知,即使有教练提醒也很容易遗忘。其实,他不是真的遗忘,而是内心抗拒。与其说我们爱踢球,不如说我们更愿意通过足球来释放自我和宣泄自我。
一定程度上,这跟我们村的教育也有关,因为我们从未被当做一个独立思考的个体来对待。还是孩子时,不过是大人心中的另一个自我,或者是大人的工具,几乎没有人站在孩子的角度来对待我们。所以长大后,面对这个世界的多面性和多变性,懵圈了。而作为回应,自然而然就翻出十几年前大人如何对待当时还是孩子的自己的那一套:把自我以外的东西当作工具,从而失去了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的能力。足球,其实是人生的模拟,该你独立面对的痛苦挣扎一点都不会少,再好的队友只能补位一时,不可能背锅一世。
11月23日,申花主帅吴金贵在出席2017年中德青少年足球研究与发展研讨会时表示,“现在中国其实不缺好苗子,但往往个体实力不俗,到了集体中便不会配合,不会协作,不会原谅队友,只会埋怨。”很多球员,从小在6人或者8人,或者更多人的集体宿舍中成长,尽管身体靠得很近,但心很远。他们可能都不会互相交流,更别提在场上怎么协作,甚至只是在心里想着怎么把对方的位置挤掉。
我们公开的教育,总是告诉人们要做“对社会有用的人”、“对别人有用的人”,然而,人的内心总是告诉自己,首先要做对自己有用的人。事实上,一个人如果不懂得尊重自己,就谈不上尊重别人,更不要谈理解他人和团队了。
在很多时候,我们的意识不得不被迫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对自己有用的人”的本性被迫压抑到潜意识里。但足球场给了他释放和宣泄自我的空间,所以在比赛中,他不会意识到团队的需要,潜意识里“做对自己有用的人”的念头像魔鬼一样迸发了。当他拿到球的时候,他的内心告诉他,你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球权是你唯一拥有的东西,你从未做一个对自己有用的人,所以,用球权来表达你的自我存在,并帮助你成为一个对自己有用的人。
为什么不会传球?因为根本就不想传,不想跟别人分享球权。这个人今天碰巧是在某个学校体育场上踢野球的草根,但明天也许碰巧就是国家队的球员。
其实,宏观上,关于个人和整体的关系,亚当·斯密在《国富论》有一段名言:每个人都在力图应用他的资本,来使其生产品能得到最大的价值。一般说来,他并不企图增进公共福利,也不知道他所增进的公共福利为多少。他所追求的仅仅是他个人的安乐,仅仅是他个人的利益。在这样做时,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引导他去促进一种目标,而这种目标决不是他所追求的东西,由于追逐自己的利益,他经常促进了社会利益其效果要比他真正想促进社会利益时所得到的效果为大。
二、尊重足球
我们踢球,一定要搞明白足球是个什么东西。足球是西方文明的产物,简单解构一下,足球是爱、理性、激情、诚实、自由、勇气、尊重、谦卑、宽容、好奇心、独立性、分工协作、规则意识、契约精神、个人特性和自我实现的巨大可能性……
人和足球相处的境界有三个层次:本能、思想、灵魂。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踢球方式,很多球员不愿意按照权威体系的游戏规则来参与比赛,更多时候在用本能踢球。
用本能思考,会带来那些问题?人会过分相信眼耳鼻舌身意等感官能经验到的世界,并认为这是世界的全部。但是,人无法感觉的世界远远多过能感觉得到的。很多人的内心深处,是通过踢球来刷存在感的,追求的是自嗨,不是团队嗨。如果脚下没球,或者得球后不能控一下、带两下,再过几个人,就会很不爽。他们关心的是我做了什么,而不是我为球队做了什么。
经济学上有一个概念叫合成推理的谬误,即个体利益的最大化不是整体利益的最大化。如果大家都玩自嗨,就是低水平的一盘散沙。事实上,只要有2、3个玩独自嗨的,其他人看着想死的心都有,整个球队离崩溃就不远了。不是教练,不是队长,而是参与的所有球员,都要有在整体高度这个层面考虑问题的大局观。简单说,11个不同位置的位置职责和要求,通过契约精神和战术纪律连接在一起就是整体战术。这些位置意识全世界都是一样的,代表着足球的普世价值,只能是人去主动适应和达到该位置的要求,不可能反过来要求位置来适应你。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踢球方式,我们的踢球方式一定是社会形态和时代精神的产物。比如,独生子女,在其成长经历中,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这个6人团队是围绕他团团转的,他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全部。长大后到球场上,他认为球队也应该围绕他团团转。在他心中,自己就是最好的教练,他要请的其实是保姆、顾问或经纪人。
同一条船上的人也许更容易接受这样的观念,因为船长、大副、二副、轮机手都是安排好的位置和人,不是谁想顶替都可以的,必须各司其职。或者说,这样的观念就是来自船上。但如果是村里的人来玩,就会发现,所谓的战术执行都是被动的,僵硬的,教练强制性的高压下进行,并不是发自内心的主动执行。看上去很有上进心,请教练来做指导,但往往是花钱买罪受,因为合格的教练一定是追求团队嗨的,他的要求会跟球员的内心欲望产生激烈的冲突。用银子可以改变一时,但再多的银子也无法改变血液里的集体无意识。
2015年,金州勇士40年后重夺NBA总冠军。赛后的现场采访中,主教练科尔谈到了获胜秘诀是“牺牲的精神”。由于战术平衡的需要,队中老大伊戈达拉牺牲了自己的出场时间甚至薪水。牺牲,其实是在更高的层面上成就自我。
要懂得尊重足球,不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选择性肢解足球的普世价值。比如中国足球,多年的大规模年龄造假,就是不诚实,不尊重,足球一直以惩罚作为对我们的回应。不懂得尊重足球的权威体系、游戏规则和普世价值,自然就谈不上真爱和独立性。
在中国,足球从来没有被当做一个第一性的东西得到独立的尊重和对待,他始终处在被利用被压榨被消费的地位。对中国足协来说,足球是政治;对地方政府而言,足球是“名片”;对媒体而言,足球是眼球;对职业球员而言,足球是金钱;对业余球员而言,足球不过是用来放松心灵、锻炼身体、宣泄情感和释放自我的一个工具。足球扮演了很多角色,但就是没有机会做一回自己。足球其实是中国人的小三,关系甜蜜且暧昧,但只是一个工具、玩具或道具,拥有者图的是自己一时痛快,并没有当作终身大事来经营。别看现在折腾得挺热闹,玩到最后极有可能穿起裤子不认人。
三、为什么要跟里皮学
以里皮为代表的无数外教有一个共同的观点:中国球员技术不错,不亚于欧洲球员。但是外国人同时会说,有球还行,无球就不会踢了,不知如何在合适的时间和合适的位置使用何种技术。为什么出现这种“唯技术论”?中国教育的另一个特点是知识灌输,训练出来的人没有独立人格,知识就是现成的价值观、审美观和方法论。不管对与错,合适不合适,学生只有被动接受的份。
足球中的技术就是足球中的“知识”,但显然,球员没有学到如何运用这些“知识”。范进以为八股文写得好就等于是世界的全部,他因此疯掉。技术只是获得比赛胜利的诸多重要资源的一个,它就是一个工具而已。
在道法术器四个层次,我们还停留在器、术的低级层面,并以为这就是足球教育的全部。反映到基础教育,教学内容就是灌输带现成答案的知识和技能,过分强调身体、力量、速度和技术这些看得见的器、术,从而扼杀了孩子往道、法的更高层次发展的空间。我们经常在说,合格的青训教练太少。很大程度上,由于教育者素质的差距,在传授的方式方法上,不合乎道、法的原则。
为什么要跟大师一起学习?斯坦福大学终身教授张首晟对此有精彩的讲述:“科学的真理是客观的,但求知的过程却往往是主观的。大师们往往是因求美而得知的,爱因斯坦正是因为坚信宇宙的美妙,才找到了永恒的真理。科学的客观真理,往往从书本上也能学到,而大师们的品位与风格,审美与选择,却只能在大师身边学习工作才能悟到。真善美的结合,我认为才是教育的最高理念。一些专业知识可能被遗忘、被取代。但求知的激情,品位与风格却能伴随你一生并帮助你达到事业巅峰。”
张教授的解读,其实也顺带解释了为什么里皮能在短时间内让中国队焕然一新。里皮在足球上的品位与风格,审美与选择,为中国队指明了方向。我通常把教练比做一块磁铁,球员比做周围的铁屑,好教练的存在感体现在改变周边场域的磁场,让所有的铁屑指向同一个方向。也就是说,里皮的存在远比他教了什么、做了什么更值钱。显然,里皮的品位与风格,审美与选择,代表了意大利足球属性中最优秀的那一部分。
对于孩子而言,足球的知识和技能,本身是可以通过很多途径习得的。而当中最重要的是,传授者的激情、审美、品位与风格,这些道、法的层面上的看不见的东西会影响孩子的一生。在足球方面,真善美的顺序也许搞错了,也许应该是真美善,让孩子首先认知到足球的美好和快乐,培养他们对足球之美的敏感。一旦孩子对足球的美有敏感,有理解之后,自然会产生善心,因为“善”可以呵护“美” 。足球教育的本质,是唤醒孩子心中的美好,对美的敏感以及心中的善念。
爱因斯坦说过,爱是一切的答案,热爱是最好的老师;巴菲特“善良、正直、聪明、能干”的选人排序,在我们村好像是一个笑话。即便是踢球孩子的家长或者教练,也会这样教育孩子:“你不好好踢球,就进不了重点初中、重点高中、重点大学。”看看,对足球本身的热爱没有被当作最重要的足球资源来对待,而是把足球当作其他事情的工具。
一个踢球的孩子诚实、善良和正直,或意味着他对足球的美有特别的敏感,他会比别孩子更加热爱足球,更容易形成独立的人格养成和思考能力。很多教育者无法认知到,每一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生命个体,他们有意无意在简单粗暴地把自己的足球生命复制给孩子,这样的错误是如此的普遍。以至于,你能在很多孩子身上看到教练或家长的缺点,自卑、封闭、脆弱、不会与人沟通……当然了,这也不是足球行业这一个局部的问题。
后记
岁末年初,总有一些人会想一想中国足球向何处去,而面向未来的最好方式其实是回到从前,搞明白我是谁?从那里来?
想起了鲁迅先生弃医从文的故事:一次看日俄战争的电影,影片中是日本战胜的情形,有中国人给俄国人当侦探,被砍头时,围看的中国人却叫好,“从那一会后,我便觉得学医并非一件要紧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作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广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
里皮说了,中国球员技术不差,身体不差,差的是团队配合。中国足球需要鲁迅多过需要里皮。谁也不要指望吃着火锅唱着歌,依靠上面的政策和银子舒舒服服过几十年就能把足球给踢好了。没有的事,难度相当于给一个村民移植一个船员的心脏,想想吧,这是多么痛彻心肺的领悟。所以,中国队的对手,从来不是什么日韩伊沙,而是自己的内心。
2017年就要过去了,我们很怀念。